我的射雕英雄传

依稀往梦似曾见，心内波澜现……
　　六岁的夏夜偎在旧旧的竹床上，听着听不懂的歌，并没有想到那是一辈子的谶语。六岁的清风徐来，六岁的星斗在夜宇旋转，六岁的蝉唱清凉寂寞。
　　情节当然是看不明白。不需要明白。只是刻下一个印记，将来会链接入无穷。
　　黑白的荧屏上，有九个太阳跃动，九个射雕的身影，仿佛是后羿时代的洪荒记忆，一下切入我的慵懒的六岁。后来再用彩电去看，总不及那九轮分明的白日，成了心灵深处的图腾刺青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再一次播出，在八岁，是个电视严格管制的年龄。我只是听同伴唱着下流的歌谣，关于郭靖和黄蓉。不，八岁的童谣只是天真，是故作江湖气。桃花岛上的太阳也有纯真的笑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第三次，第三次，第三次。
　　我被它灼伤。
　　那是小学毕业。我的生命已经发生了一些质的改变。童年实际已经结束，结束在不可言说的创伤里。六月的太阳雨滋润了我的罪恶早熟的爱情。雨后或许有彩虹，我的眼睛只看到离别。黯然消魂之类似乎谈不上，但我预感着流星的短暂。
　　永远别离前，他给我一本书，是我久谋未得的。到这里，你也该知道——否则你比郭靖更笨，那是《射雕英雄传》。我的第一本金庸。
　　我读了一年。
　　一年之后，我不再是我。
　　记住的不仅仅是美丽词句。动心的不再仅仅是翁美玲的俏丽身影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小桃无主自开花，烟草茫茫带晚鸦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蓉儿说：“他娶别人，那我也嫁别人。他心里只有我一个，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。”黄药师哑哑地笑：“好，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。要是你嫁的人不让你跟他好呢？”
　　“谁敢不让？我是你的女儿呀。”黄药师凄然：“傻孩子，爹也活不了多久啦！”
　　蓉儿怔怔地流下泪来：“他这样待我，难道我能够活得长久吗？”
　　晚鸦惊起了，纷纷乱入暮林。残阳欲滴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哦，我的十三岁浸透了叹息与眼泪。且夫阴阳为炭兮，造化为工！天地为炉兮，万物为铜！我可以掩上卷，如上帝端坐云霄，俯视茫茫大地走万族。郭靖和黄药师同样在受苦，一个悲慨国族之变，一个长吟绿衣之歌。一个痴心于复兴大业，一个痴心于儿女长情。我本可以用年轻的心来超然审视。
　　我终究不是上帝。我已背负了罪恶。我选择了在一个夕晖满照的下午第一次打开沉睡的爱情，从此动心于一个有明亮眼睛的黝黑身影。这是我的选择。我的命运。
　　所以一遍遍地关在心狱中哀恸。我动情于那个不解风情的笨孩子的执拗：“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。那是我答允下的，我不能反悔。但是我也不打诳，蓉儿，就算把我的身子纷成了飞灰，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。”
　　知其不可而为之。原来孔圣人的信念可以得到如此人性的诠释。
　　我要承担责任，我自愿受难。
　　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。它缘起于江南的孤村，它还要回到江南，哪怕烟雨搂头迷蒙，鸳鸯乖翼失群。
　　因此华筝在得到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败了。祝福她吧，她是善良的。
　　有时不知道是郭靖还是我，望着天边那一弯冷月，喃喃说：“我是要去找她，找十年，找二十年……找不到她，我决不回来。不管我找多久，我始终记着，你在这片草原上等我。”
　　一切无庸多言。语言是苍白的。英雄的心定格在这一刻，可映汗青。
　　可是英雄往往是寂寞的。痴心英雄黄药师最好的归宿，我以为，还是东海上一叶脆弱的轻舟，碧海潮生，飞花零落，既然斯人已逝，团圆就在另一个世界。
　　我的团圆呢？
　　选择了短暂的迷醉，我就要承担漫长的酸涩。我仍找他，可是知道从此再也找不到了。同在一个世界，比人间与冥界更遥远。
　　念桥边红药，年年知为谁生？
　　那本书终于还给了他。乱纷纷的情绪储存在我心里。一个又一个晚上，我灭了灯，坐在窗前清冷的路灯光里冷笑。青金般的星斗，紫幽幽的树叶，我看见窗户里我蓝色的脸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很久以后，遥远的他方，她看一本不相干的书时，忽然莫名其妙低低地唱起歌来。她曾经以少年的骄傲摒斥的一首歌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四张机，鸳鸯织就欲双飞。
　　可怜未老头先白。
　　春波碧草，晓寒深处，相对浴红衣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她想真是好笑，我怎么忽然喜欢这首词了呢？不，我怎么以前竟不曾动心于这首词呢？一切都太晚了。什么都太晚了。她想，这些真是好笑。
　　周伯通与瑛姑的垂暮之会也不过是作者的善意罢了。
　　她曾与他的女朋友成了朋友。那是个黄昏，夕阳疏疏落落地照着楼群。她谈《西洲曲》，谈它的回环摇曳之美，其实一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，听的人也只有她自己。她早已不惮寂寞。她就是寂寞。“……开门郎不至，出门采红莲。采莲南塘秋，莲花过人头。低头弄莲子，莲子青如水。置莲怀袖中，莲心彻底红。……”她为什么不哭？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在初三，最紧张的时候，我偷偷于每晚熄灯之后借了路灯看金庸，看完了射雕三部。再后来，我看完了十五部。慢慢知道品评，知道间架结构，知道意象创新，知道天龙八部更宏大，知道鹿鼎记更圆到，知道笑傲江湖更深刻，知道白马啸西风更优美……可是我还知道，只有听见老老的《铁血丹心》时，我会热泪盈眶。积压了十年的泪水。放在了心头沉甸甸，轻飘飘又看不见。
　　依稀往梦似曾见，心内波澜现。
　　我无意又听到了这首歌，在高三。教育台象脑壳锈掉似的在三四五月拼命放《射雕英雄传》、《天龙八部》。我承认自制力一向很差。两部的男主角都是黄日华，只不过相隔十余年，只不过当年的蓉儿已经香消玉殒，只不过夏夜的小女孩有了沉甸甸的心事。
　　我想它拍得并不如何好，我可以指出它的疏漏错误，但我指不出岁月的影象，幻灭的流沙。黄也见老了，我怀着莫名的温情想，好好保重吧，郭靖。
　　那就安安静静地看吧。
　　依稀往梦似曾见，心内波澜现。
　　我在荧屏前坐着，很恬静。对话几乎都可以背下来。有的电视看个新鲜，射雕却是看它的老，它的旧。
　　我恬静地看，也许什么也没看见。任心里的大海，波澜汹涌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我喜欢郭靖，在六岁，因为大人说他是忠臣，忠臣就是好人。
　　喜欢蓉儿，在十三岁，因为发现她是如此地可爱美丽，率情任性。我已经不相信善。或者说，美就是善，就是一切。
　　喜欢黄药师，在十五岁，因为他为“痴心英雄”作了注脚。自己闯出一片天地，纵行天下；为了早逝的爱人埋没后半生的光辉。从来没想过拿黄药师作自己的范本，我知道我的怯懦与脆弱。只是凡俗人世的梦想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我甚至原谅了杨康。讨厌他因为他没有表现出英雄气。射雕是英雄之传，包括三流武功的江南七怪。但是我又能要求他什么呢？命运给他貌似荣华却更尴尬的处境。他当然不是英雄，但在铁枪庙外，食尽他毒肉的暮鸦纷纷坠地时，我想扶住怆然的穆念慈，告诉她一切前定，告诉她在人世中能做的就是好好去付出感情。作一个人。告诉她，你轻轻唱吧。那支插曲是拍片时编写的，但确实很好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早已明知对他的爱，开始就不应该，我却愿将一切交换他一刻真心对待。
　　为了他，甘心去忍受，世间一切悲哀。
　　在我心中，这份浓情，没有东西能代。
　　肯去承担爱的苦痛敢去面对未来。
　　我是宁愿改我生命，痴心也决不愿改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什么叫做可怜未老头先白？
　　我坐在寝室里看在线的射雕英雄传，音乐从遥远的时代涌起，潮水卷来。我不能流泪。但是还是有人发现，说，你的眼睛怎么红了。跟兔子一样。哈哈。
　　哈哈哈哈。
　　依稀往梦似曾见，心内波澜现。
　　波澜现。
　　蓦然想起九轮旋转的白日，想起豪气干云的英雄年代。他走了，那些也结束了。就象马嵬驿之后，盛唐的太阳就坠落了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一首歌轻轻串起我的岁月。我无由评说，只有旁观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——我的射雕英雄传。